27、

有时候我觉得自个儿是个自私透顶的人，因为我总是想安排一切，希望一切都按照我自己的意愿来，要是没那样，我就会不高兴，要是一个爱我的人改变了我的计划，我就会一直不高兴给他看。小时候我爸带我去公园的时候我就这么干过，我看中了一件玩具，可是我爸不肯给我买，不知道是因为嫌太贵，还是嫌我的玩具太多，我倒不会像有些孩子似的倒在地上撒泼打滚，我只是尽我所能地一直耷拉着脸，我的脸简直能耷拉到膝盖下面，因为我的好心情全被破坏了，我本来想像着回到家怎么开心的玩那个玩具呢，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我爸走在前面，总回头看我，还问我妈：“她怎么啦？！”

后来我见过一个比我还要自私的家伙，她就是我的表姐。有一回我们一起出去玩，她妈给我们姊妹几个一人买了一顶帽子，她戴上帽子先还挺高兴，后来听说我们的帽子也都是她妈出钱买的，就突然不开心了，岂止是不开心，她简直大发雷霆，把她妈妈的头发都抓散了。那时候她已经快二十岁了。

小戴开始每天早上和我一起打羽毛球。小戴就是那天我和李冬梅在球场上认识的那个男生。他上大学二年级了，他的宿舍就在球场边上不远的地方，所以他负责每天带着拍子和球到球场等我。我只是和他打球，偶尔和他聊几句，我聊我想说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时候我会给他讲我刚看的某部电影，我讲故事的水平是一流的，在学校里，要是我心情好，我就会给别人讲故事，但是一般听故事的人数不能超过三个，超过三个我就驾驭不了了，我不知道我的眼睛该看着谁，当你讲得正入迷的时候，你的眼睛总得看着一个听得入迷的听众的眼睛，要是他不那么入迷，你就会当场扫兴，没兴致再讲下去了。我们班有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女生特别喜欢听我讲故事，有一次我给她讲了梅里美的《伊尔的美神》，那是一个有点玄幻的故事，我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一个新郎把他的结婚戒指套在了一个青铜像上，那是一个美女的雕像，这个青铜像喜欢上了新郎，就把手弯曲起来，让新郎再也不能把戒指取下来。讲故事的时候是一个黄昏，最后一节体育课，体育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于是女生们全都坐在在教学楼的阴影里乘凉，这个女生听得特别入迷，别人叫她她都听不见，只像哄苍蝇似的摆手。要不是这个故事本身十分动人的话，我真的非常具有讲故事的天赋。

小戴喜欢听我讲电影，他说我讲的电影很有画面感。本来我是不喜欢瘦骨嶙峋的男生的，但是听了他对我这些具体而微的夸奖，觉得可以把每天早上打羽毛球这件事坚持得久一些。

28、

有一天我在学校里收到了一封信。告诉我去传达室拿信的是我们班一个男同学，那时候正是课间，他大呼小叫地在教室门口喊：“王天真，快去传达室，传达室里有你一封信呦！可能是情书！”有时候你会觉得，男生八卦起来比女生讨厌多了，他接着说：“厚厚的一叠呦！”我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狠狠搡了他一把，他笑嘻嘻地说：“快去看看吧，晚了就拿不着啦！”我拉着李冬梅和我一起去传达室。我很少收到信，我的姐姐在我这个年纪常收到情书什么的，后来她上了大学，收到的情书就更多了。但是我还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情书，我和大脑袋热恋的时候，因为天天在一起，他也没给我写过什么情书，倒是绝交的时候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绝交信。我把这归结为时代的变迁，像现在，大家都用微信和QQ传递消息，就更没人写什么情书了。
   我尽量放慢步伐，可是心里很想知道到底是谁给我写的信。

传达室里热乎乎里，那里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后来我去过无数个传达室，它们全都一个模样，只是后来的传达室里多了监控屏幕，我们那会儿可没有这个，所以传达室的老头儿就天天在那里抽烟看报纸，不管你什么时候去，他都戴个老花镜在看报纸，他可真爱学习。

信都放在桌子上，有好几封，我看见还有一封给校长的，那多半是广告推销一类的信件。我的信就在最上面，也许是刚才那个男生把它抽出来放在最上面的。信果然很厚，信封上的字迹很陌生，也没有落款。我很想马上把它拆开来看，可是想到刚才那个男同学的八卦样子，知道他准在教室里等着我拿信走进去呢。

我把信随意地拿在手里。李冬梅问：“谁写的？”我说：“不知道。放学看完了再告诉你。”

我俩回到教室的时候，上课铃已经响了，不过我们不再像小学时代那样一听到上课铃就马上回到座位上坐好了，我们偏要慢悠悠地走，有时候老师会在后面推我们：“快点上课啦！”只有一次，我在听到上课铃响时，和另一个女生急急忙忙往教室里奔，在上楼梯的时候，有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正在慢慢上，我从他旁边挤过的时候，他竟然伸腿绊了我一下。我因为着急赶路没顾上理他，可是回到教室后我可气坏了，后悔当时没骂他一顿。我就是这么反应迟钝，又后知后觉，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如此。

进教室的时候，我故意不看那个男生，余光发现他正忙着逗坐在他前面的那个女生，并没有注意我。事实上，很多时候我都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等到我学会放轻松，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29、

信是石景山区永乐中学的一位陌生的男同学写来的。他比我高一年级，自称是学生会的，在某次参加区里的活动时，发现了我的一篇征文，他觉得写得不错，于是就写信给我，看能不能成为个笔友什么的。至于这信为什么会这么厚，是因为他抄了几段他觉得有意思的故事，要是现在，估计他就会转发抖音视频给我。

说实话，我有点儿失望，本来我以为这是封情书什么的，还打算给李冬梅看，因为她也从来没有收到过情书。但现在我放弃了，我简单地对她说了说信的内容，说这个人是看了我的征文后的一个仰慕者，他非常想认识我。李冬梅问：“那你要认识他吗？要给他回信吗？”

“可能吧，看我心情，要是我有时间的话，也许会给他回一封信，要不然他肯定会一直给我来信。”

当天下午，我就认真地给这人回了一封信，我告诉他我喜欢文学，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我的作文经常被老师选中去区里展览，所以不知道他看到的是哪一篇。同样的，我也从我的哲学书里抄了几段话给他，我要让他知道，给他回信的可是一个看过哲学书的大学问家，为了避免他以为我是一个长相难看的老学究，我在信的末尾说我要去排练了，因为我是合唱团的指挥。我这封信写得真叫漂亮，你也可以说它是一个作品，谁看了都会喜欢上写这封信的人。这大约就是人设，现在演艺圈的人通常都给自己设定一个好人设，好让固定的那些观众喜欢他们。这一招的确管用，我相信我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漂亮内敛活力四射的班委形象，因为永乐的这个笔友很快就寄来了他的第二封信，我得说，这封信，有一点真话了。他说除了我，他还给很多写征文的同学都去了信，大家也都回了信——谁知道呢，但是只有我的这封回信最有文采，他相信我本人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欧，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表扬得那么露骨，毕竟这才是第二封信，并且我俩没见过面。我十分确定，只要一见面他就得爱上我。

那时候我正在看台湾一个不怎么知名的女作家萧丽红的小说《千江有水千江月》，那里面的文字都文绉绉的，还有一些不知道是客家话还是什么你听不懂的方言，我抄了好多在回信里。

永乐笔友第三封信寄来的时候，我们全年级的人都知道了我有一个校外的仰慕者，他们深信这人爱我到不能自拔，所以一星期写一封信，并且每次都是那么厚厚的一沓。这段时间，大脑袋已经不再跟他的女同桌打情骂俏了，他偶尔会回一下头，朝我座位的方向迅速看一眼。可惜这丝毫不能在我的内心泛起涟漪了，他就像一首被我唱烂了的流行歌曲，再也不想听再也不想唱了。

至此，我和永乐笔友开始了为期半年的鸿雁传书，我俩在信里相互写大人话，要是你看了，准以为这是两位饱经沧桑的老年人写的，我们仿佛把什么都看透了，金钱、名利、感情。我给他讲了一点儿我的感情生活，我说虽然追求我的人很多，但是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人交往过，因为在我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个男生因为太喜欢我而割腕自杀了，这件事让我无比内疚，所以大概率我会孤独地度过我的下半生。这封信一寄出，永乐笔友一口气回了三封信，他在信里不断地劝我不要过分自责，并且说任何一个过于优秀的人都会碰到像我这样的事儿，以后也许还会碰到，但这都不是我的责任，就像一朵花长得太美，某只蜜蜂因为吸蜂蜜而死在了花里，难道你能怪那朵花吗？！他说的是那么情真意切，好像他真的很为此着急似的。

你知道，我简直把给永乐笔友写信当成了一个创作，有时候我写得入了迷，连我自己都开始相信这些事情，并且我越编越离谱，弄得这位笔友神魂颠倒，你能看得出来，他的来信不仅越来越频繁，口气也越来越卑微，就像张爱玲见到胡兰成之后说的：“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