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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二。。。。。。
  因为有那个孩子。??
  西院的院坝里依然不见一个人影,小孩们还没起床,大人都躲在家里。看来大家都在回避,生怕碰上春妹家的人不好说话。我正穿过积雪很深的石坝往春妹家走,猛然看见文香斜着腰身站在她自家门口,用眼睛给我打招呼。这层院落北面是空的,没有房屋,其余三面都板壁连板壁地住着人家。文香和春妹家在同一个方向,只是中间还隔着一户人。??
  文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长年累月的肩挑背磨一点也没损坏她的体形,她斜着腰身的站姿,慵困多情,散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美。??
  我朝她走过去。她没请我进屋,只是睃着眼说:“听说大宝是昨天回来的?”我说是。她用手理了一下披散的头发,颇为伤感地说:“我们屋里那个还是没回来。??
  “可能活多吧,”我说,“有些地方春节的活比平时还多,那家伙说不定现在已经爬上脚手架了,为了把你们家盘成金山银山,他像牛马一样,春节也不过了。”??
  我这话里含沙射影的意思,似乎太明显了,文香咧了咧嘴,怯怯地低声说:“到底是兄弟,你才这么关心他,才知道他的苦处。”??
  可能是烟熏的缘故,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布满红筋,现在更红了,泪光烁烁的。我想,这个女人实在不是不爱她的男人,她实在是守不住了,她还不到二十五岁,身体那么好,又有那么一股子潜藏着的浪劲。要不如此,她决不会跟羊角村的成明干那事的,成明有二十七八岁年纪,是个杀猪匠,长得五大三粗的,又不爱干净,浑身充斥着一股猪屎味和猪皮味;成明的优势仅仅是年轻。而今,守在老君山的年轻男人已经很难找了。?ノ南憬形夜?来,是希望我为她提供一些她男人的信息,可她男人在浙江,我在广东,我无法为她提供任何信息。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宽心话,我离开了。??
  春妹家的门开着。她家的格局是进门后有一条四五米长的巷子,走过巷子才是火房。?ゴ耸保?火房里只有春义一个人。??
  我刚迈进门槛,春义就在灶台那边发现了我。?ァ按蟊Ω纭?…爸,大宝哥来了。”?ス?了几分钟,老奎叔从床上起来了,一边从卧室出来,一边发出憋不过气来的咳嗽声。做了几十年石匠,他的嗓子眼和肺里不知吸进了多少石屑。
  他披着一件绽出黑棉絮的棉袄走到我面前,还在咳,脖子上绷出黑筋。??
  好不容易停下来了,他朝火儿石上吐了一口痰,才说:“大宝早啊。”然后叫春义给我递烟。??
  春义把烟递给我,就进了里屋,大概复习功课去了;每天安排给他的家务活最多就是早上把 火生起来,其余时间都是复习功课。??
  即将面临的谈话给我心里造成极大的负担,可是拐弯抹角会更糟糕,于是我单刀直入地问:“春妹呢?”?ダ峡?叔看了我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开,说春妹跟她妈进菜园子倒夜壶去了。?ノ野蜒痰闵希?狠狠地吸了两口,说:“老奎叔,我在那边没照顾好春妹,很对不起。”?ニ?又咳起来了,但不是真咳,之后强作平静地说:“她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直到昨天晚上,她才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的。”??
  我拿不准春妹到底说出了多少真相,不敢贸然启齿,只是再次道歉。?ァ澳遣还帜悖?”老奎叔说,“咋能怪你呢,只怪我们自己的人不争气。”??
  他的眼睛红了,从灶孔前拖出半人长的大烟杆来裹旱烟。他的手指很粗,很黑,上面创口累累。裹好了烟,他把烟嘴含进口里,便仰着脖子,将烟斗掏进火膛里去点。??
  刚点燃,他突然把烟嘴吐出来:暴起一声:“羞人啦!”?ニ?的声音本是那么沙哑,这时候却锋厉如刀。??
  “大宝,羞人啦!”他说,“就算穷得舔脚板,也不该去给人家当小老婆!”??
  他吸了一口烟,又以那种怪怪的腔调说:“当小老婆还当不成呢,还被人家赶出来了呢!”
  说到这里,他近乎无助地看我一眼,突然咳咳咳地痛哭失声。??
  春义一脸泪痕地从里屋跑出来,为他爸捶背。?ダ峡?叔双手用力一挥:“滚开!你这个狗日的!”??
  春义一个趔趄摔倒在地。?ダ峡?叔怒火中烧,站起身要用大烟杆打春义。
  烟斗是铁做的,打在身上骨头也能敲断。??
  我急忙把他抱住。?ダ峡?叔双脚在地上跺,指着春义骂:“你个狗日的,你个杂种!要不是为了你,你二妹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春义扑在地上哭。他不是被摔哭的,也不是吓哭的,他实在是想哭。??
  正这时,春妹和她母亲回来了,一人手里提着一把夜壶,夜壶已经倒空,但陈屎的气味还是从那干鱼似的壶嘴里浓烈地飘出来。??
  母女俩的眼睛都肿成一条线。??
  春妹没背孩子,看来孩子还在睡觉。解下了背裙,穿得又很少,她显得更单薄了,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得无影无踪。??
  看见屋子里发生的事情,苟大娘两眼抡着丈夫,胸脯一鼓一鼓的,大声对我说:“大宝你不要抱住他,让他打人,他是条疯狗,见人就想咬!你不要管他,让他把我们都打死算了!我们胀他眼睛,我们死了他就干净了!”??
  老奎叔在我的臂弯里瘫软下来,且低沉地呻吟着,退回到凳子上坐下。??
  与此同时,春义也从地上起来,跑进了里屋。??
  我实在找不到什么话好说,就起身告辞。??
  老奎叔一把拉住我:“大宝,说啥你也要吃了饭才走。”?ノ宜挡涣耍?金花已经煮上了。?ァ敖鸹ㄖ笫墙鸹ǖ氖拢?我煮是我的事,”他几乎乞求地说,“你不能这样看不起你老奎叔。”?セ耙丫?很重了,可在这样的时候,我哪有心情留在他家等饭吃?我只好撒了个谎,说我家里来客人了。??
  “是这样啊,”老奎叔嗫嚅着说,“那你走吧……”?ト缓螅?他低声道:“大宝,我求你个事。”?ァ袄峡?叔你说。”??
  老奎叔用手抹了一把皱纹密布的脸:“我们家的丑事,你不要告诉别人,老奎叔求你了。”?ノ颐换鼗埃?走了。??
  刚走到当门的黄桷树下,春妹就追了出来。走到我近前,她才紧张兮兮地问:“大宝哥,你没给爸说我在美容店那些事吧。”?ァ?
  没有。”??
  “那就好,”她长长地松了口气,“要是爸妈知道那些事,他们一定会搭根绳子吊颈的。”?ノ页烈髯潘担骸按好茫?我一直想给你出个主意……”??
  春妹等待着。??
  “你为什么不去告他?事情是他做出来的,他应该负责,至少应该给你经济赔偿。”?ゴ好锰?后,黯然神伤。“不行的,”她说,“我在广东就知道有个人跟我的情况一样,后来她去告,结果没把人家告倒,自己还赔了诉讼费,听说还被打了,打得那个狠,都缺脚跛手了;那是人家的地盘,哪有你说走了话的。”??
  她的话让我哑口无言。我自己的经历使我明白一个古老的道理,那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许多时候,仅凭一腔义愤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今早没有雾,因此比往天冷得多。大雪在天亮前就停了,四野是一片寂静的银白。那种白本身就是冷气。是凝固的冷气。?ノ铱创好么┠敲瓷伲?说:“春妹你回去吧,谨防感冒了。”?ゴ好萌疵欢?步,盯着脚下晃眼的白雪,呓语似的说:“大宝哥,我真不该说这种话,我本来就不要脸了,说出来就更不要脸……我爱他,你知道吗,我爱他……就算我能打赢这场官司,我也不会去告他的……我还在美容店的时候,他就对我很好,他三次来都对我很好,没有像别人那样。只把我当成工具,我跟了他以后,有段时间他对我真是好极了……我爱她……再说他也不容易啊,前段时间他的生意做得很不顺,有两家公司都垮了……谁都以为他是成功的,可是成功的人背后,也一样有世态炎凉……”??
  一串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洒在雪地上。??
  雪地被烫出两个触目惊心的窟窿。?ノ易?过身,大踏步地朝前走去。?オ?
  一路上我都听到自己血液的呼啸声。??
  春妹说出了“世态炎凉”这个词。这个词她不是用在自己身上,而是来感受别人的处境。?フ飧鋈艘恢逼燮?她,几个月前才狠心地抛弃了她……??
  走到自家后门口,我听到刚起床的银花在问爸爸哪去了。??
  金花没回答女儿。昨夜里我说了她几句,很是伤了她的心。??
  这时候,我不想进屋,我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三两句话不对路,就可能跟金花争执起来 。
  事实上,金花对别人的隐私感兴趣,喜欢在背地里往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只是沿袭了乡村自古有之的传统。这是贫穷的乡村人消除寂寞最好的办法。她并没犯多大的错,我没理由把气发在她的头上。??
  趁这时间,干脆去东院张大娘家看看吧。??
  从后门左侧下去,有一个水凼,就是竹林里那条小沟汇聚成的。水凼不大,夏季却很热闹,有前来喝水的牛,有洗衣服的女人,还有在里面游来游去的孩子。眼下,水凼里结着冰,冰面灰暗,透着一种很有硬度和质感的黑,证明冰层很厚。水凼旁边是一条小路,这条路直通东院。路边巴掌大的田地里有刚刚生起来的油菜苗,天越冷,油菜苗越是鲜嫩,青亮得逼眼。不仅田地里,路上也有菜秧,东一簇西一朵的。那是农人不小心把菜种撒在路上长出的。
  几只麻雀在路中间觅食,它们沉默着,蹦跳着,灰灰的羽毛和灵巧的身子在雪地里格外醒目。?ゴ┕?几间猪牛圈,东院的晒坝就呈现在眼前。
  几层院落比较起来,东院最大,人户最多,晒坝也最宽敞,可是院坝里同样没有一个人,而且每家每户都关门插锁。张大娘的房屋旁边,立着一根草树,树上的枯稻草已被扯下大半,家门前就散布着那些稻草,被雨雪浸湿,又被鸡爪刨来刨去,看上去显得特别乱,特别脏。??
  这景象我在西院的文香家也看到过。文香是一个很爱干净的女人,但家里没有男人,她只好把稻草当柴烧,抱草进屋时,免不了掉落一些在地上,她也无心打扫。以前,山里人都是把稻草存下来喂牛的,枯草里有积存的土地味,太阳味,有没散失干净的养料,牛嚼着这些味道和养料,依靠回忆度过整个冬天,现在,人烧掉了一部分,留给牛的就不多了;养料本来就少,再加上吃不饱,当春草萌发牛们跨出圈栏的时候,全都瘦成了皮包骨头,即使在平地行走,也四条腿打颤。?ノ彝蝗徊幌肴フ糯竽锛伊恕N胰ジ墒裁茨兀?去表达我的同情?同情是水,不是骨头,同情永远也无法帮助别人支撑起生活。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去她家后的情景:那是一间严重倾斜的土坯屋,里面黑洞洞的。我进屋后,张大娘会在柴圪里拖出一条凳子让我坐,然后给我讲她孙女是怎样掉进粪坑的——刚把孙女的名字说出来,她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着说不下去。这之后,她就后悔,她孙女是去别人家夹火种时出事的,她真不该让孙女去夹火种,邪天下过雨雪,路那么滑,再说路上要经过两个粪坑,不要说六七岁的小孩,大人稍不留心也会掉进去。她一定会说:“我这老不死的呀,咋就那么昏呢,为啥让她去夹火呢……”又是一阵痛哭。这简单的叙述,至少花上个把时辰。然后我就该走了,可是她不让我走,非要给我做汤圆……?デ樾尉突崾钦庋?,也只能是这样,我去什么也不能帮她,只会再一次挑开她的伤口。??
  那么我还去干什么呢???
  尽管很不情愿,但我必须承认:只不过短短的一天多时间,故乡就在我心目中失色了。因为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故乡的芜杂和贫困就像大江大河中峭立于水面的石头,又突兀又扎眼,还潜藏着某种危机。故乡的人,在我的印象中是那样纯朴,可现在看来,他们无不处于防御和进攻的双重态势,而且防御和进攻没有前和后的区分,它们交叠在一起,无法分辨。无论处于哪种态势,伤害的都是别人,同时也是自己。对那些不幸的人,他们在骨髓里是同情的,因为他们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遗憾的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他们总是习惯于对不幸的人施放冷剑,使不幸者遭受更 大的不幸。他们误以为这样做就能够突显自己的优越,从而远离不幸……??
  这可怕的人性泥沼,当然不仅仅属于乡里人,但由于乡村的贫困和卑微造成的褊狭与自私,加上祖祖辈辈抱成一团开疆拓土、因而彼此知根知底的特殊背景,他们要对一个不幸的人施加压力,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不可动摇的集体力量。??
  像张大娘这样的人,她要最终获得拯救,只能依靠时间。?オ?
  可是春妹就不行了。对她而言,时间是魔鬼。她怀里的那个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不需要多久,他就会叫爸爸妈妈了,然而他没有爸爸可叫!我的女儿银花会叫爸爸而看不到爸爸的时候,她母亲会告诉她:“你爸爸在广东打工,你爸爸爱你,等你爸爸挣了钱,他就回来看你。”然而春妹将如何向她的儿子交代?她能够对她儿子说:“你爸爸有很多钱,可是我怀上你的时候,他的生意走下坡路了,他嫌我们是拖累,不想养我们,就把你和妈妈赶走了,你没有爸爸了!”——春妹能这样说吗???
  在鞍子寺村,人们虽然怀疑她儿子不是走正门生出来的,但最真实最具体的情况并不清楚,许多人还在观望她是不是真的嫁了个有钱的男人,即便那男人并不有钱,也想看看他究竟长的什么模样,是个什么身分——结果闹到头,那孩子不过是个野种!??
  真到了那一天,等待春妹的会是什么后果,她太清楚了。??
  还有她的家人。惟一从心底里爱她的,就是她的家人,可是,她在家里多呆一天,带给家人的耻辱也就往深处扎一寸。??
  她不愿意这样。?ズ慰鏊?哥读书还需要钱呢!那家里不靠春妹,就没有人能供春义继续读书。??
  鉴于这种种原因,春妹默默地走了。??
  她本来是想回到故乡疗伤的……?オ?
  我没看到她走。那天我带着妻女去三十里外的岳父母家。??
  据说春妹走得很平静,那天她去乡场后回来,把哇哇啼哭的孩子(那孩子只要没睡觉,好像永远都在啼哭)背在背上,就跟父母和哥哥道别(听说她姐姐春梅正月初三回来过,看见妹妹抱着一个不明不白瘦小得像干柴棒的孩子喂奶,饭也没吃就走了)。她对哥哥说:“哥哥你安心读书,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这次不去广东,我去福建,我今天打听到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在福建一家制衣厂打工,她爸爸给了我地址,我去找她,她一定会帮忙让我进厂的。”?ゴ好米吡耍?村里又议论了她两天,再次归于沉寂。??
  我想很少有人在乎她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带着孩子将怎样生活;更少人在乎的是,她之所以不去广东,究竟是害怕自己再次受伤,还是别有隐情……??
  正月初八,对老君山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这一天是牛的生日。??
  不知为什么,老君山人固执地认为,世间的第一头牛,是农历正月初八这天降生的,因此他们把正月初八定为天底下所有牛的生日。??
  清早,老君山的男女老少,只要拿得动镰刀的,下得了床的,都走出院落,走到村子底下或者爬到村子上面的山林,为牛割草。四野一片枯黄,要找到一把青草很不容易,通常是那些叶片如利刃的马儿蕊草,或者生长在崖垛之巅的紫芫草,靠近草梢的部分才呈现出青绿色。但要割下这些草非常困难,稍不留心,马儿蕊就会划破手指,不是一般的破皮,而是一拉到底,现出雪白的骨头;紫芫草虽然摸上去如绸缎般柔软,但谁也不敢轻易爬到数丈高的崖垛动它们一下,何况冬天的崖垛上随时都可能藏着暗冰。??
  尽管艰难,老君山人却无论如何也要让牛在这天尝到青草的气味,哪怕只有一点点儿。把草割回来后,一家人便围在牛棚旁边,由家庭成员中年岁最大的人将草放进牛槽,招呼卧着反刍的牲口起来享用;以前,放草之前,家里的长者还要带头给牛下跪,表达对这种数千年来为人类做出巨大牺牲的生灵的感激和敬意,现在没有这规矩了,但虔敬的心思并没减退。??
  说来奇怪,正月初八这天,老君山的牛仿佛也知道这个日子非同寻常,一律显得格外安静, 既不撞圈栏,也不鸣叫,当人们把草放进木槽时,它们表现得是那样羞涩,用湿漉漉的、清 亮如水的眼睛对人们说话,那意思好像是:“谢谢你们,我做的那点事,只不过是我的本分,没啥了不起的。”??
  这一个正月初八,天还没亮明白,鞍子寺村后面的山岭上就起了歌声:“清早起来嘛去割草哦,烟子蓬蓬呢割不到哦;烟子烟子你快快散呢,咕噜噜噜扯——我家的牛儿过生朝(生日)哦… …”??
  这是祖先传下来的歌谣,“烟子”指的是雾,但今天没有雾,今天是化雪的子,屋檐底下响起时轻时重的声音,那是雪水融化的声音,有时候,一团雪块没来得及化掉,就顺着瓦沟摔下来,在地上溅起耀眼的光芒,我家后门外的竹林里,发出淙淙的声响;这响声无处不在,站在石板铺成的院坝里,也能听到它的鸣唱。??
  天地之间存在着一个神秘的琴师,它在每一个角落弹拨出季候的主要音律。?ヒ?是以往,最早起来的人唱了第一句歌词,满山满坡都有应和,但今天不是这样,应和的有,却极其稀微。??
  我和金花隐隐约约地听到西院文香在跟人说话,那人问文香为什么不唱歌,因为她是鞍子寺村歌声最美的,文香说:“唱啥呀唱,我家牛也没有,懒得唱!”?ニ?的话说到了我和金花的痛处。??
  金花的脸色忧忧戚戚的,对我说:“管他有没有牛,你也吼两句吧,那是个吉庆。”??
  我没有听她的话,吼那么两声,实在看不出吉庆在哪里;而且,一个没有牛的人唱歌,我这面子上挂不住。??
  金花没做声。当我打开后门抱柴回屋,她不见了。一个多钟头后,我把饭做好,才见她割了半背篼青葱的紫芫草回来。那么滑的路,她不仅裤腿和前襟上洒满泥点子,连头发也被泥点子染黄了。她将草一把一把地打散,一把一把地丢进牛槽。??
  她做着这些事,脸上没有悲伤,只有对未来生活的祈福。??
  然而,我却看不下去了,我把那些草全都抓了出来,扔进了旁边的粪坑!??
  金花愣愣地看着我,直到我用长把粪瓢将草全都捅进粪渣里,她才抑止不住,流下泪来。??
  “马上就开春了。”她说。??
  她的意思我懂,春水一发,就要牛犁田,没有牛的人家,就只有向别人借牛,而春水田是抢出来的,只有那么短短的两三天,融化的雪水才能把田涨满,过了那几天好日子,田虽然也能够翻耕,却检验不出是否扎漏,如果田不扎漏,到了五黄六月稻谷抽穗的时候缺水,严重的减产就势所必然。等别人忙过,你再借牛来使,很可能就错过了最佳时机,而且,牛那么宝贝,关系再好的人家也不愿意随便借人;老君山人把犁春水田叫“打老荒”,听听这说法,就知对人对牛,那都是极其艰苦的活,一趟老荒打下来,再强壮的牛也要瘦它几十斤。这无法不让主人心痛。??
  我家已经六年没牛了,以前有一头老白牛,结婚的时候卖掉办了酒席,从那以后就再没喂牛,这就是说,我离开的这几年,金花每年都要向别人借牛,去人家门槛前下话的尴尬,她已经受够了。??
  除了尴尬,还要累死累活地抢那最后一趟春水。那些挣了钱的人家,即使暂时没买上牛,也可以把牛借来后拿钱请人犁田。文香就是这样做的。犁铧沉重,如果不熟悉牛的习性,随时都可能被它拖得扑倒在水田里,甚至扑到铧刃上,割得身上鲜血直流。以前干这活,都是年轻男人的事,自从年轻男人走出村子,就轮到缺力气但有经验的老头子了。
  请老头子犁一亩田,给十块钱。很少有女人干这活,可金花是自己干。她舍不得钱。她的娘家人也不能帮她,她有个弟弟,打工去了,同样是几年不回,岳父的身体也吃不消了,更重要的是,岳父家也买不起牛,也要等着别人空下来了,才披星戴月地去田里忙乎(今年过春节,也是他儿子寄回两百块钱,才割了些肉,打了些酒,勉强把年关度过了,他哪有钱买牛)。金花只能靠她自己,每次犁完田,她的腰和腿就像有人在用扁担砍一样……?ニ淙蝗绱耍?你这么割回一背篼牛草,别人家的牛就会跑到你圈里来吗??ノ倚睦镂涯彝噶恕*チ饺私?了屋,金花见女儿不在家,泪水就流得越发的汹涌。??
  我让她坐在条凳上,自己也挨着她坐下来,我说:“对不起,刚才是我一时发昏。”??
  她不回应,只管流泪。??
  我犹豫了片刻说:“金花,我寄回的三千一百块钱,都派了啥用场?”??
  前两天我就想跟她算算这笔账,我不是不相信她,仅仅是想了解一下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她擤了一把鼻涕,又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泪水,才很平静地对我说:“每年买肥料就要四百多块,我们还算买得少的,有些家庭一买就是六百多块,现在那土,吃肥料吃惯了,肥给少了就不出好庄稼;再说我们没喂牛,又没啥粪肥帮补。还有就是交义务劳工费,这笔费用是你走后才交的,每年给每个成年劳力算十个义务工,也不让你真去哪里做义务活,只是让你交钱,每人每天二十块,这样算下来,我们家一年要交四百。第三就是银花的书学费,她四岁进幼儿班的,读了两年了,每学期的学杂费一百八,一年就要三百六。其他的就是一些零星的花销,我记不起来了。”??
  我默算了一下,光是金花说出的这三笔大数目,几年下来至少也要五千,而我寄回的只有三千一百块。我感到很羞愧,我实在不该向她提这么愚蠢的问题。就算我不知道有义务劳工费,也应该知道三千一百块钱远远不够五年的开支。 
  “还有两千来块钱的缺口,你是从哪里找来填补的?”我抓住金花的手,这样问她。??
  “找我弟弟借了一千五,”她说,“另外就是卖谷子。”??
  她低下头,又说:“你看我们仓里的谷子很少,不是你女人不能干,是肥料不够,庄稼产量本来就不高,又卖了那么多。我本来还想把你爸妈的坟修一修的,可实在抽不出钱。你看村里有些人家,从县城请来专门的匠人,用石条把祖坟修得那么漂亮,还錾了碑。只有你爸妈的坟还是两个土包子。你是读书人,虽然没念成大学,可你是这村里最大的读书人,你真该给你爸妈写上几句话,錾在碑上,立在坟前。”??
  我不希望她提这些事情,一提起来我心里就毛躁。虽然我并不像村里某些人那样,以花大钱 修葺祖坟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孝心,或者以此向外人摆阔,但父母的坟像狗啃似的龇牙咧嘴 ,毕竟也不是体面的事情。??
  金花又说:“你昨天给我的两百多块钱,按道理该去买头小猪的,一头猪在圈里,再好的饮食它吃起来也懒心无肠,猪要成对才抢食,抢食才肯长。现在看来又买不成了,过了正月十五,银花就开学,他们老师过两天就会提前来收书学费,到底涨没涨价,还不知道呢。”??
  “你不要说了,”我说,“金花你不要说了。”??
  金花站起身,默默无言地去端碗舀饭。?オ?
  吃罢早饭,我跟金花带着女儿抓紧时间去油菜田里扯杂草。雪没来得及完全融化,田地还较为干爽,要是再捱几个钟头,雪完全化开了,就没法进田。??
  到处都是亮闪闪的,太阳早早地升上了天空,村里大大小小的狗在阳光下追逐,春妹家那条大灰狗,是当然的头领,它往哪里跑,别的狗就会朝哪里聚积。后山上的松垛和青冈林里,融雪声此起彼伏,没过多久,白茫茫的林莽再一次变得清朗起来。??
  这样的景象,却无法激起我对春天的向往。金花的一席话,让我无地自容,也让我对即将到来的春天怀着沉甸甸的忧虑。??
  银花在塄坎底下掏深藏于土地中的虫子,金花撅着屁股,在一心一意地劳作,我的心里却像猫抓一样难受。我想该怎么办呢,如果我留在家里,又凭什么挣钱呢?这片土地能够提供的最大资源,也就是让我们不再挨饿,要谈到别的,比如修一修房屋,供孩子读书,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有欠账呢。
  金花在娘家时虽然也穷,可从没欠过账,金花是嫁给我之后才尝到欠账的滋味的。她冲着我“有文化”
  才冲破层层阻力成了我的女人,而我脑袋里的所谓文化,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光荣?我又为她的现实与未来提供了什么样的保证???
  我左顾右盼,前思后想,觉得惟一的出路,就是再次离开这片亲切而又贫瘠的土地。?テ?泊异乡的孤独感立即潮水一般淹没了我……?オ?
  银花的老师来收书学费的时候,我和金花正在吵架。??
  我们是为针尖那么大一点事吵起来的。金花扫地的时候,我把一只背篼反扣过来,坐在灶房边上,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摆在我面前的分明只有一条路,而这条路我实在不想走,可不走行吗???
  正在我焦躁万分的时候,金花扫到我面前来了,金花说:“把脚抬一下。”?ノ野呀盘?起来了。??
  金花扫了我的脚底,又说:“有凳子不坐,坐在背篼上,坐坏了咋办?”??
  我的气猛然间就窜起来了,一把将背篼从后门扔了出去。背篼翻几个跟头,掉到了岩畔之下。??
  金花弯腰愣了片刻,出门去捡了回来。??
  她进屋的时候,我本是有些后悔的,谁知她在流眼泪。她这时候真不该流眼泪。她的眼泪让我感到生活的无望。??
  我说:“他娘的不就是一只背篼吗,有啥了不起的!”??
  跟金花结婚以来,两人并不是没有过争吵,但我们的争吵是有理有节的,我从没在她面前骂过粗话,我们村的有些男人跟老婆吵架,骂的话连狗也嫌脏,连牛也踩不烂,不仅如此,还动不动就打女人,像文香那么漂亮的女人,也常常被丈夫毒打,有一次她丈夫一把将她推倒在石坝上,又狠狠地踢她的屁股和腰身,踢得文香在地上翻来倒去,之后翻不动了,就狗一样蜷着身子,向丈夫求饶。这样的事情,鞍子寺村经常发生,可是我不仅没打过金花,重话也没说过。对此,金花铭记于心,还向人夸耀,说这就是她选择我的好处,说有文化的人就是不同。?ト欢?现在,我却对她骂粗话了。??
  金花像不认识我一样,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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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7-09 12:48:01   此文章已经被查看587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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