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六:(完)
然而,战争升级的风险是巨大的。鼓动美国发动入侵最积极的就是伊斯兰国本身。戴着黑头套的行刑者咒骂奥巴马总统的挑衅性视频,显然是企图将美国卷入战争。入侵行动将会成为全世界圣战者宣传上的巨大胜利:无论是否效忠哈里发,他们都相信美国要发动一场现代的十字军战争,屠杀穆斯林。入侵与占领会证实这种说法,促进伊斯兰国的人员招募。加上以前作为占领者的无能,我们有犹疑的理由。毕竟,ISIS的崛起正是由于我们以前的占领为扎卡维及其追随者创造了空间。谁知道另一场拙劣的行动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根据我们对伊斯兰国的全部了解,通过空袭和代理人战争让它慢慢流血似乎是并不见得好的军事选择中的最好办法。库尔德人和什叶派民众都永远不会屈服,也不能控制叙利亚和伊拉克整个逊尼派中心区域——他们在那里遭到憎恨,再说也没有这种野心。但他们可以阻止伊斯兰国扩张。一月又一月地得不到扩张,伊斯兰国就越来越不像先知穆罕默德的征服国,只会越来越像无法给人民带来福祉的另一个中东政府。 允许伊斯兰国存在的人道主义成本是十分高昂的。尽管人们常常把伊斯兰国与基地组织混为一谈,但它对美国的威胁却并没有那么大。基地组织核心在圣战组织中较为少见,它关注的是“远方的敌人”(即西方),而其它大多数圣战组织的主要目标则在家门口,伊斯兰国尤其如此,其原因正是它的意识形态:认为到处都是敌人。尽管伊斯兰国的领袖对美国也心怀敌意,但在哈里发国施行沙利亚(Sharia)法并不断扩大疆土才是首要任务。巴格达迪说得非常直接:11月他告诉其沙特代理人,“首先对付拉菲塔(即什叶派)……然后是苏鲁勒(即沙特王国的逊尼支持者)……然后才是十字军和他们的基地。” 穆萨·克兰托尼奥和安杰姆·乔达瑞可以从思考大屠杀转移到谈论越南咖啡的好处,显然两件事情都能让他们感到愉悦。 外籍战士(以及他们的老婆孩子)手持单程票奔赴哈里发国:他们希望在真正的沙利亚法下生活,许多人还希望成为烈士。不要忘了,教义要求真正的信徒必须尽一切可能居住在哈里发国。一段伊斯兰国不太血腥的视频播放了一群圣战者烧掉他们的法国、英国,及澳大利亚护照的画面。对那些希望回卢浮宫在参观人群里引爆自杀炸弹或者在悉尼劫持另一家巧克力店的人来说,这种行动颇为怪异。 少数伊斯兰“独狼型”支持者袭击了西方目标,而且将来还有更多袭击。但大多数袭击者属于业余水平的失意者,因护照被没收或者其他原因不能迁往哈里发国。虽然伊斯兰国声言支持这些攻击——它通过宣传机器给予支持——但伊斯兰国并未策划或资助过任何一起袭击。(元月份对《查理周刊》的袭击主要由基地组织操作。)尤根·托登霍夫去年12月走访摩苏尔时,曾采访一位身形富态的德国圣战者,问是不是他的同伙返回欧洲发动袭击。这位圣战者似乎认为回去的并非战士,而是逃学者。“实际上,那些离开伊斯兰国回去的人都应该感到后悔,”他说。“我希望他们重新审视自己的宗教信仰。” 只要围堵得当,伊斯兰国很可能自我灭亡。任何国家都不会成为它的盟友,意识形态使这种情况不会得到改变。尽管伊斯兰国控制的疆域广大,但大都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而且贫瘠不堪。它自称代表真主意志,是末日决战的使者,但一旦疆域停止扩张或者缩小,这种说法就会弱化,赶来加入的信徒就会减少。随着更多内部惨况的报道披露出来,其他地方的激进伊斯兰主义运动也会名誉扫地:这是用暴力施行沙利亚法最严厉的地方,也不过是这个样子。 即便如此,伊斯兰国也不会很快消亡,情况还有可能变得非常糟糕:如果伊斯兰国获得基地组织的效忠——立刻就能增强其基本信众的团结——就会成为死敌,超过我们从前见过的所有敌人。伊斯兰国和基地组织的裂痕在过去几个月中似乎有所加深;12月份的《大比丘》发表了对一位基地组织叛逃者长篇采访,叛逃者形容他原来所在的组织腐败无能,扎瓦希里高高在上,极不称职。但对两方和好的可能性,我们应该仔细观察? 没有这样的灾难,或者没有出现伊斯兰国进攻阿尔比尔(Erbil)的威胁,大规模地面进攻肯定只会让局面更加恶化。 5.劝阻 称伊斯兰国问题为“伊斯兰存在的问题”是肤浅的,甚至带有为其开脱罪责的嫌疑。伊斯兰教允许多种不同的解读,而伊斯兰国支持者在道义上只执着于他们所选择的一种。然而,简单地指责伊斯兰国不是伊斯兰只会事与愿违,尤其对那些读过古兰经原文的人而言,他们看到哈里发国的许多做法明明白白地写在经书上。 穆斯林们可以说奴隶制现已不合法,钉十字架在目前这个历史时期是错误的。许多人正是这么说的。但是,他们无法直言不讳地谴责蓄奴或者钉十字架,不然他们就会与古兰经和先知榜样发生矛盾。“伊斯兰国的反对者只能采取一种原则立场,即伊斯兰教的某些核心经文和传统训导已不再有效,”伯纳德·海克尔说。然而这一说法本身就已是叛教行为。 伊斯兰国的意识形态对某一特定人群拥有强大的支配力。在意识形态面上,生活中的虚伪与表里不一消失地无影无踪。穆萨·克兰托尼奥和我在伦敦见过的萨拉菲教徒都让人难以抗拒:我提出的所有问题他们都能随口回答。他们对我不停地说教,如果接受他们设定的前提,这种说教就很有说服力。在我看来,把他们称作非穆斯林,就是邀请他们参加一场他们必定会赢的辩论。如果他们只是些唾沫乱飞的疯子,我可以预言他们的运动将自我毁灭,因为疯子们不是一个接一个地引爆自己,就是变成为无人机下的肉酱。但这些人言论学术上的精准水平,使我感到好像在参加高水平的学术交流。与他们相处甚至让我感到快乐,这种事情与其它所有许多事情,都让我感到恐惧。 非穆斯林无法教导穆斯林该如何正确信奉自己的宗教。但在穆斯林内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这种争论。“必须有标准,”乔达瑞告诉我。“可以自称穆斯林,但如信奉同性恋或者喝酒,那就不是穆斯林。这就好比没有吃荤的素食者一样。” 不过,伊斯兰教中有另一个态度强硬的派别,他们跟伊斯兰国一样不愿妥协,但提出的结论却与其完全相反。无论是受到诅咒还是受到祝福,许多穆斯林心理上都渴望看到神圣经文的所有细节在生活中得到实施,像伊斯兰早期一样。这一派别对这些人具有吸引力。伊斯兰国懂得如何对付那些无视古兰经部分内容的穆斯林:实行塔克菲尔(即逐出教门),或者讽刺嘲笑。但他们也知道,还有一些穆斯林与他们一样一丝不苟地阅读古兰经,构成了真正的意识形态威胁。 巴格达迪是位萨拉菲派信徒(Salafi)。萨拉菲这个词名声不好,部分原因是确有恶棍曾挥舞着萨拉菲派的旗帜为非作歹。但大多数萨拉菲派信徒并非圣战者,大多数人所属的宗派都拒绝伊斯兰国。正如海克尔指出的那样,他们致力于扩大“达拉伊斯兰(Daral-Islam,)”,即伊斯兰教领地,甚至可能实施蓄奴与截肢这种野蛮的做法——但那是在未来某一时刻。他们的首要任务是个人净化和严格奉行宗教,任何妨碍这个目标的事情——比如可能中断生命,干扰祈祷与经文研习的挑起战争和制造动荡的行为——都是严格禁止的。 他们就在我们身边。去年秋天,我去费城一家清真寺,拜访了28岁的萨拉菲派伊玛目布雷顿·博休斯,其教名为阿卜杜拉。他所在的清真寺一边是费城犯罪率很高的北方自由派区(NorthernLiberties),另一边则是可称作“达拉潮人”(潮人区)的高档社区。就凭他留的胡须,随意在潮人去走动,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宗教上存在替代伊斯兰国类似的派别,他们也决不妥协,但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博休斯出生在芝加哥波兰裔天主教家庭,15年前皈依伊斯兰教。与克兰托尼奥一样,他说起话来像位长者,极为精通古老的经文,求知欲和学识让他其笃信不移。他坚信这些经文逃出炼狱的唯一途径。我们在当地一家咖啡馆会面时,他带着一本阿拉伯文的古兰经专著,还有一本自学用的日语书。他正在为周五礼拜大约150名信徒准备有关父亲衣物的讲经。 博休斯说,他的主要任务是鼓励来到他的清真寺的信徒们过一种严格清真(halal)的生活。但伊斯兰国的崛起使他不得不考虑一般情况下远离萨拉菲信众的政治问题。“他们绝大部份有关如何祈祷、如何着装的说法,与我在清真寺里中讲的一模一样。但说到社会动乱,他们说话的口气就像切·格拉瓦。” 巴格达迪刚一出现,博休斯就喊出“这不是我的哈里发”的口号。“先知所处的年代是大浴血的时代,”他告诉我,“先知知道人类最坏的状况莫过于动荡,特别是在乌玛(穆斯林社会)内部。”因此,博休斯说,对萨拉菲信众来说,正确态度不是煽动不和,不是宣布其他穆斯林为叛教者。 相反,与大多数萨拉菲派信众一样,博休斯认为穆斯林应远离政治。与伊斯兰国一样。这些被称为最寂静的萨拉菲派也承认真主律法是唯一的律法,他们回避创建政党或投票等事物。但他们把古兰经对不和与动荡的憎恶,解读成要求与任何领袖保持一致,包括一些明显有罪的领袖。“先知说过:只要统治者没有明显的kufr(不信道)行为,就要普遍地服从他,”博休斯告诉我,经典“圣训集”就是警告不可制造社会动乱。寂静主义萨拉菲信徒决不允许分裂穆斯林——比如用大规模逐出教门。博休斯说,没有拜伊尔(baya’a(效忠))地活着真的让人无知,或者暗无天日。但拜伊尔(baya’a)并不是对一个哈里发直接表示效忠,更不是对阿布·巴克尔·巴格达迪表示效忠。从广义上来说,它是对宗教性社会契约的效忠,或者是对穆斯林社会的奉献,不管是否在哈里发统治之下。 寂静主义萨拉菲信徒认为,穆斯林应该将精力放在个人修行上,包括礼拜、仪式以及卫生。无独有偶,极端正统犹太教徒争辩安息日扯断厕所卷纸是否符合犹太教规(这算不算“撕开布匹”?)也是如此。寂静萨拉菲教徒非常在意裤子长度是否合适以及胡须的修剪。他们相信,这样讲究地遵守穆斯林礼节,真主就会眷顾他们,赐予他们力量,保佑他们繁衍,或许还带来哈里发的崛起。到了那个时候,穆斯林才会复仇,没错,就是在大比丘取得辉煌胜利。但博休斯引述说,许多现代萨拉菲神学家认为,除非真主有明确的意愿,哈里发国的诞生就是不恰当的。 伊斯兰国自然而然地认为,真主选定了巴格达迪。博休斯以谦逊予以反驳。他引述先知的同伴阿卜杜拉·伊本·阿巴斯的故事,阿卜杜拉和异见者坐在一起,要他们鼓起勇气,作为少数派向多数派承认错误。异见会造成流血甚至分裂乌玛(伊斯兰社会),所以似是不允许的。他说甚至巴格达迪这种建立哈里发国的方式也不符合预期。“哈里发国(khilafa)应该由安拉建立,”他告诉我,“哈里发国应该是麦加与麦地那的学者达成共识。现在却不是这种情况,ISIS是空穴来风。” 伊斯兰国仇恨这种说法,其狂热粉丝在推特上对寂静主义萨拉菲教派大加嘲讽,嘲笑它为“月经萨拉菲派”,因为这一教派对女人何时洁净的判断非常含糊,以及其他一些不太重要的生活细节。“现在需要一条禁止女人在木星上骑自行车的教令,”有条推特帖子嘲笑道,“这才是学者们应该关注的,比乌玛(Ummah)国家紧迫得多。”安杰姆·乔达瑞则说篡改真主的法律罪大恶极,维护真主的唯一,再激进也不算罪恶。 博休斯并不寻求美国官方的任何支持,来作为一种平衡势力。的确,官方支持只会让他名声扫地,他总是抱怨美国对他不好,用他的话说,“把他没有当成公民”。(他声言政府雇佣密探混进他的清真寺,在工作场所骚扰他的母亲,询问他是不是潜在的恐怖分子。) 尽管如此,他主张的寂静主义萨拉菲教派是针对巴格达迪式圣战活动的一剂伊斯兰良药。皈依一心想战斗这样的信仰的人是完全不可能阻止参加圣战的,但那些主要是想找到一种超级保守又绝不妥协的人却在这里找到另一种选择。这并非一种温和的穆斯林;绝大多数穆斯林会认为它属于极端。然而,这是与一种非常在意文本的人士并不立即觉得虚伪或者亵渎地清除其诸多不便的一种伊斯兰派别。虚伪是意识形态强烈的年轻人无法忍受的一种罪恶。 西方官员也许最好不要不去评价伊斯兰神学上的任何争论。巴拉克·奥巴马声称伊斯兰国“不是伊斯兰”时,自己已跌入塔克菲尔(takfiri)浑水中——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作为穆斯林儿子但却非穆斯林的他,可能被划为叛教者,而且还在从事反对穆斯林的塔克菲尔(takfir)活动。非穆斯林从事(takfir)会引来圣战者的嘲笑(“就像一头满面粪便猪给其他人提出卫生方面的建议,”一条推特评论说。) 我怀疑绝大多数穆斯林都会赞成奥巴马的感觉:总统和他们站在一起,既反对巴格达迪,也反对证明他们有罪的非穆斯林沙文主义者。多数穆斯林并不容易加入圣战。那些愿意参加圣战只会证实他们的疑虑:美国在宗教问题上撒谎,以服务自己的目的。 在自身狭隘的神学领域,伊斯兰国充满活力,创意十足。然而,出了这一范围,它变得枯燥乏味之极:生活仅仅是服从、命令和命运。穆萨·克兰托尼奥与安杰姆·乔达瑞的思想可以从思考大屠杀和永恒的折磨转移到讨论越南咖啡的特色,或者香甜的点心,而且他显然能从三者中都能感到愉悦。但在我看来,拥抱他们的观点,就得让现世的所有风味变得平淡无味,而让来世变得生动而怪诞。 在某种程度上,作为一种带有罪恶感的思维活动,我可能喜欢与他们相伴。乔治·奥威尔在1940年3月研读《我的奋斗》时承认,自己“根本无法不喜欢希特勒”;这种人即使其目标可鄙或可憎,但身上有某种东西散发出一种失败者的品质。“即使只杀死一只老鼠,他也会让你觉得是在与猛龙搏斗。”伊斯兰国派也有类似的诱惑。他们坚信自己所从事的斗争的意义远远高过生命本身。只要站在正义一方,投入这种运动,就是一种荣耀和快乐,尤其是在需要艰苦奋斗之时。 奥威尔继续写道: 从心理上讲,(法西斯主义)比任何享乐主义生活观念都更明智……社会主义告诉(甚至资本主义也会以一种更不情愿的口气)人们:“我会给你们好时光”。希特勒却告诉人们:“我只能给你们奋斗、危险和死亡,”结果,整个国家都拜倒在他的脚下……我们不要地区其感情上的吸引力。 同样,我们不能低估伊斯兰国的宗教或者思想上的吸引力。伊斯兰国以立即实现预言作为自己的信条,这一点至少可以告诉我们对手的勇气所在。他们做好了欢呼全军覆没的准备,即使受到包围仍充满信心。只要坚持相信先知的榜样,就会获得神的援助。意识形态工具也许能够让一些潜在的皈依者确信,这个组织的说教是虚假的;军事工具也许能限制其恐怖行为。但对于像伊斯兰国这样拒绝说服教育的组织,其他手段也十分重要。这场战争可能较为持久,尽管它不会持续到永远。 格拉姆·伍德系《大西洋月刊》特约编辑,其个人网站为gcaw.net. 译者:ringo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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