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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年生意经
狗年生意经
蒋子丹/文
2006年是狗年。铺天盖地一片“恭祝狗年旺旺”的祝福之声。
刚刚过去的鸡年，金鸡报春的锣鼓余音未散，禽流感的灾祸随之降临，老百姓盼望来年转运的心情迫切，这个狗年的开场盛况空前。狗成了新春最受欢迎的吉祥物，中央电视台最正统的新闻频道，也在春节黄金周里，一连好些天把各种各样的狗们，请到新闻会客厅里当嘉宾，而且收视率高出以名人嘉宾好几个百分点。
大年初六，我在一家高档宠物用品商店跟店老板李力闲聊天。
李力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此时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告诉我，到今天算是彻底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年前他从德国宠物博览会上进了一批镶有水钻的宠物饰品，价格比普通饰品高出许多，猫项圈最高卖到三百多，狗牵引带最高价九百多。他一直担心中国的宠物主人还不能接受这种档次的商品，事实证明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
人托狗福，宠物服装的生意一时大旺。各种与婴儿服相似的背带裤、连帽衫、牛仔服、唐装、羽绒服，成功地唤起了宠物主人的购买欲。即使一件牛仔棉服40元，一件加厚绒衣60元，全羊毛的套衫120元，一点不比儿童时装便宜，顾客还是络绎不绝。
在就同一家商店里，宠物美容工具把我看得眼花缭乱：梳理工具分美容师梳、木柄针梳、钢丝梳、分界梳，分别用于不同的步骤和不同的宠物毛发，剪趾甲时，需要趾甲钳、趾甲锉和止血粉。开毛结钳、开毛结水是为长毛打结的犬准备的。狗洗完澡后用具有消毒功能的烘干箱吹至八成干，开始修毛剪毛，这道工序需要根据修剪的不同位置而采用相应的剪刀，如分直剪、牙剪、小直剪、弯剪等等。对于需要剃毛的犬种，还要选用电剪配以不同型号的刀头进行修剪，这些剪刀在使用前得用清洗刀头的油消毒。
我指着这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产品，问李力，这么专业的工具有销路吗？
李力回答说，做生意得看大势，不然就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边捡剩儿。现在中国人玩宠物行情看涨，今年的冷门货，保不准明年就供不应求了。你想做大，得先走一步，凭什么，就凭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做宠物这行儿，你就得看美国，美国是这行儿的风向标。人家的今天，就是咱们的明天，不学习不行。
因为货出得快，李力心情特别好，一口气给我介绍了一大堆美国行情，宏观的微观的都有。看起来，他还真是一个肯动脑筋的生意人。
他告诉我，过去的五六年，虽然美国的经济大势持久下滑，宠物业的规模反而增大了两倍，每年从狗食品、狗日用品、狗玩具、狗家具、狗美容、狗保健品、狗医疗以及专业训狗员等各项费用，达到了340亿美元之巨。130亿宠物食品销售额中，高级宠物食品占了37%，到2008年可望达到41%，其中包括多种维生素咀嚼片，专为“敏感皮肤”或“敏感肠胃”的犬只设计的衣物和食品，还有一些药品，据称能减少狗的牙垢和难闻气味，抑制关节炎，预防糖尿病和肾病。
他说，做宠物产品推销，得有绝招。你看人家美国商家，说出来的话，让你一听就忘不了。比如，人家用这样的广告语介绍狗用美容洗浴液：“本公司产品经过人类试用绝对安全，对你的狗来说更不成问题。”用这样的话说服客户给宠物买保险：“它们不用你掏钱上供它们大学，它们永远也不会不嫌弃你。在这些方面，它们肯定胜过你的孩子，我就比爱我的两个孩子还爱我的狗。”用这样的比喻来推销名贵的狗：“你可以花钱买一个贵重皮包，但它不会在你劳累一天之后舔你的脸。”
多绝！多有想象力！多人性化！李力一连用了三个感叹句盛赞这些招数。然后，他对国内流行的小动物选美比赛非常看好，说：做宠物生意的关键，是尽可能调动顾客的爱心。他们有了爱心，什么东西都会变得好卖。
在李力的班台上，我曾无意中看到一本英文杂志，凭着不入流的英文阅读能力，那几个堂而皇之的红色字母《New York Dog》，我还能认得：《纽约狗》。
我问李力，这本杂志该不是《纽约客》搞笑版吧？
李力正色说，人家一点不搞笑，整个一本高雅正派的杂志，里面的内容涉及到狗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婚丧嫁娶，是专门为爱狗发烧友准备的狗事务手册。上个月我到美国去看货，特地买回来学习学习。你要感兴趣，看看我叫儿子翻译的这篇文章，就知道了。
我匆匆浏览了一遍，虽说文章一般，译文也很幼稚，还是很能引起阅读兴趣。
杂志封面登载的狗用品广告，是价值5500美元的紫水晶狗背心，一只刚刚出浴的小白狗装着它，神气活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冲着镜头笑。旁边有一行花体字：你看它是不是配得上奥斯卡颁奖典礼红地毯？封二，用一大串动物照片做成围框，里边刊着世界十大宠物富豪排行榜。李力儿子翻译的是一篇人物专访，标题是：《纽约狗》忠实读者——牙医詹姆士?宾得。
这位牙医的名字跟007只差一个字母，很容易被人记住。虽说不如邦得那样英俊，宾得先生也属于富有的单身贵族。幸好他在45岁的年龄还未成婚，不然的话，他为爱犬所做的一切，足以让最贤淑的妻子对他心生怨怼。
宾得先生从小就爱狗，但像这样沉浸于养狗事务还是近些年的事。两只纯种杜宾犬雪莉和马克才满月大就到了他的家，半岁之内曾被营养丰富的幼狗粮撑得体重超标。对狗例行体检后，经宠物营养师指点，他赶快为它们换了低卡路里的食品，还特别选购一些富含维生素的有机食物。作为优秀的人牙医，爱犬的牙齿健康自然不会被他忽略，给它们买了专用的玩具骨头，供爱犬磨砺牙齿用，每天用电动刷牙给它们刷牙，必要时还得动用激光洁齿设备给它们除去牙垢。在爱犬的美容方面，宾得先生也没少费心，每周一次去宠物美容店梳洗打理，断断不能马虎。
不管工作有多忙，每天亲自溜狗的时间必须溜够，外出度假的日子也不能间断。因此他得花一些时间，研究哪个度假地最适合人狗共度假期，如果下榻的酒店不许客人带狗，他会冒着被罚款的危险，从货梯悄悄把它们带进客房，或者干脆放弃星级酒店的预订，到城郊由电脑值班的汽车旅馆去将就一宿。雪莉和马克六个月大的时候，宾得先生将它们送到有学费昂贵的狗学校去受训，经过专业训狗师训练之后的狗，举手投足之间果然都像皇亲贵族般有教养了。每年狗生日那天，他肯定要请专业摄影师为雪莉和马克拍照和录相，记录下它们成长过程的点点滴滴。
爱犬两岁的时候，他为它们举行了盛大婚礼，并为它们的蜜月准备了一张宽大的婚床。没想到怀孕后的雪莉由于免疫力下降，由泌尿系感染导致肾病综合症，最后发展为肾衰竭。宾得先生在这只狗住院期间病寝食不安，向兽医表示要不惜代价拯救它，可惜雪莉在花去一大笔钱接受了狗肾移植后，因排异反应太强终告不治。牙医痛不欲生，表示愿意再花一大笔钱把雪莉的基因存入基因银行，等待生物科学进一步发达后，克隆一只与它一模一样的狗。雪莉的遗体隆重入葬城市里专门为宠物开辟的墓地，在镌刻墓碑的时候，宾得先生没有忘记给马克留下一个位置，好让它们夫妻日后地下相聚。
马克丧妻之后一度食欲不振，宾得先生担心它患上狗类精神忧郁症，特地给它买了好几个电动狗玩具，以解除马克独自在家时的孤独感。在宾得先生的细心照料下，马克从丧妻的阴影下走了出来，经狗婚姻介绍所牵线搭桥，准备跟一只门当户对的杜宾再上婚床。2005年底，第129届纽约威斯敏斯特狗屋俱乐部博览会 36000张入场券，开展前三天已经全部售罄，电视观众达到400万。宾得先生和2500位跟他一样爱狗的同道，带着他们引以为荣的狗参加了盛会，虽然在复赛中马克惨遭淘汰，但宾得并不以成败论英雄。当天晚上，在一家专门为狗开设的五星级酒店餐厅里，宾得为马克开了一瓶意大利SOAVE酒，为它首次参赛的出色表现干杯。
……
美国的一个病态的爱狗狂，被中国的一个宠物商看好，不光万里迢迢带回了杂志，还特别让儿子翻译成中文，其中奥妙何在？
没等我发问，李力先问我了，你是不是想说这个宾得有病了？
对这个说法，我百分之分认同。
有病，病得不轻。我说，只不过我不明白，你费这么大劲儿翻译他的病历干吗？
李力眨眨眼，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做宠物生意，得看美国的风向标，这里边大有商机呀。你看宾得这一番折腾，涉及了多少产业多少方面，狗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娱乐消费，哪样也不缺，恨不能比人还全乎，连死狗的DNA都保留了。要是咱中国的爱狗狂，也学会这一套，那是什么阵势……
我说，你该不是想说，什么时候中国人都能像宾得这样爱狗了，中国人的文明水平就达标了吧？
李力对我的讥讽并不介意，反而呵呵笑起来：文明水平那是读书人的说辞，我们做生意的，只管这个。他搓搓手指，做个点钞票的姿势。等《纽约狗》树立的爱狗标兵，在中国有了越来越多的效仿者，这玩意儿海了去了，没准儿比房地产利还厚呢。
你觉得，以咱中国的国情，可能吗？我问。
李力兴奋地说，怎么没有可能？你没见报纸上报道，这两年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人们每年花在宠物身上的钱已经上了二十几个亿吗？中国人赶时髦，那可是世界一绝。就算咱国民经济实力比不上美国，但也挡不住人口众多呀，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人学习宾得好榜样，就足够了。所以，我就巴望着像你们这样的笔杆子，多给老百姓吹吹风，要不然他们想玩宠物都不知道怎么玩。
我说，说白了，你是巴望多制造出一些宾得式的病人。
李力也不回避，说，病人一多医院不就旺了？你也别嫌我们缺德，在商言商嘛。再说，号召大家善待动物，也是提倡真善美，搂草打兔子，两边不耽误。
走出李力那间热热闹闹的店子，我心里忽然有一种恐慌，发现自己对如何爱动物才恰如其分失去了判断能力。想着家中与我相伴了18年的老猫，给我带来的所有感受，以及我对它所有关心和爱抚，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是一个病情轻些的宾得。我给它吃最好的鸡胸脯肉和大腿，给它买丝绒里子的藤窝，当它生病食欲不振的时候，喂它吃每管上百元的进口营养膏。我做着这一切，心里好像并不踏实，不然我就不会在买回大袋大袋海鱼替它储备的时候，有意无意报一个超低的单价给保姆小尚听。因为我听她常在在收拾猫食念叨，这鱼多好呀，人都能吃耶。
印度圣雄甘地说，“从对待动物的态度可判断这个民族是否伟大，其道德是在进步还是在堕落。”这句名言，一直被人们特别是从事动物保护的人们奉为经典，就个体而言，爱不爱动物，也自然成为衡量其道德高下与心地善恶的标准。
这些年我接触到不少动物保护人士，初次见面就会一见如故的感觉，几乎没有任何寒喧和客套就可以进入坦诚深入的交谈。一听说我有一只猫已经十七八岁，他们就好像北山游击队来的人和李铁梅的奶奶对上了暗号：卖木梳的。有桃木的吗？有，要现钱。信任就此油然而生。一般来说，他们对陌生的来访者总有几分警惕，需要通过试探性的交谈对你的立场作出判断，标准并不复杂：爱不爱小动物？是光爱自己那一只狗或者猫还是也爱其他的？是光嘴上说爱还是心里真爱，换言之，能不能为小动物牺牲自己的某些利益？在动物保护人的辞典里，“爱动物”是一个屡屡出现的关键词，比如涉及到对某人的评价时，他们首先会说，“这个人爱动物”，其褒奖的等级完全相当于正规的人事鉴定里“忠于党，忠于人民，忠于主义”一类的赞美。至于这种爱如何体现，大家似乎并不追究。
如今人类对动物的虐待和残害与日俱深，其根原无不在于人为了满足过分的贪欲，不惜向其他生命穷凶极恶地索取，呼吁爱护动物，呼吁以人类道德的自律，来克服膨胀的欲望，的确是实现社会道德教化不可或缺的方面。然而，在我们呼吁爱动物的时候，是否还需要对爱的方式进行反思？
大家众口一词，爱护动物是一个国家文明水平的体现，哪么文明水平衡良是否仅限物质条件的优劣？假如你的狗拥有专门的玩具和四季衣裳，假如能吃上进口的名牌狗粮，假如能跟公务员一样享受定期体检的待遇，你就可能被称为最有爱心最值得尊敬的人。这种爱法及评判标准，已不知不觉与人类生活的迷金拜物潮流一脉相承，当我们把对物质的不断追求设定为人生目标，自然会把自己的需求投射到宠物身上，善待宠物的心意越来越多地体现为物质的给予。高级宠物用品千奇百怪的开发，不光激发了我们本来已经过于膨胀的物欲，还给我们找到了比自我消费更合理更有意义的出口——这是我们爱心的体现，这是我们爱护动物的善举。
李力告诉我，他已经托朋友把宾得的专访投给了一家时尚杂志，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采用。我想都没想就替那家杂志回答了他，肯定会采用。
眼下宠物热是中国的传媒热衷的看点，报道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声讨虐待动物的暴行，呼吁善待动物的爱心。报刊和荧屏成了善与恶集中较量的场所，我们随时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虐待，也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宠爱。虐待正在成为千夫所指，宠爱也被渲染得良莠不分。人和动物的相处，正在演变为动物邀宠的炫技，演变为由商业利益无形的巨手所左右的爱心购物大比拚。金钱的付出，物质的给予，正在成为衡量爱心的唯一尺度。在这样的情形下，宾得一类的病态爱狗狂，很有可能被媒体标榜为爱心模范，毫不费力地在中国找到他们的超级粉丝。
几个月之后，我接到李力的电话，邀我去参观名犬选美比赛，并且告诉我，这次比赛是他跟本市小动物保护协会合伙搞的，策划上做足了爱心的文章。
到了会场，我一看就明白过来，这完全是李力学习心得的大实践。
入口处先是一个被气泵吹起来的轻体拱门，贴着红字大标语，请相信我们的忠告：这是世界上唯一可以用金钱买到的爱。然后是一颗大大的心形广告牌，上边的话写得十二万分之动人：我们以爱的名义向你们——孤独的老人，单亲的孩子，独身的白领——推存这些可爱的小动物。把它们带回你的家，等于把爱带回你的家。
经过改编的流行歌曲，从扩音器里毫无忌讳地流淌出来：请把你的爱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钞票留下……
参加选美的狗一只只盛装出场作秀，在主人的呼唤和指挥之下，作揖打恭、跳舞钻圈、直立推车，各种高难度动作，博得阵阵喝彩。这样的秀场促销，效果自然不同凡响。孩子们缠着家长，女伴们拉着男友，中年人惦记起家中的老母亲，连锁反映立刻形成，买！大家用一片愉快的笑声相互鼓励着。一只只小狗仔，被人以爱的名义贩卖出去，开始了它们各个不同的人间之旅。怀抱着新宠的动物主人，马上被另一个号召集中到了宠物用品区：既然你花钱买回了爱，就得花更多的钱来表达你对爱的珍惜。于是，新一轮身不由己的购买，又以爱的名义开展。
人与狗的关系，最集中地体现了人对自然的征服，在上万年的历史旅程中，这两个物种保持着密切而又不平等的关系，人类对狗的精神干劲和肉体生存，差不多就是生杀予夺的上帝。狗对人的服从，让人享受到被崇拜的惬意，现实生活中的我们，早已把狗在人类进化中至关重要的作用忘到了九霄云外。狗因为毫无条件地服从于人而招至忽视，哪怕是遇到一个最有爱心的主人，它们也只能是被“拥有”。赫胥黎有句话说得一语中的：“对狗而言，每个主人都是拿破仑，因此狗才这么受人喜爱。”关于狗到底有没有灵魂的问题，哲学家们一直争论不休，结果养狗的都说有，不养狗的都说没有，因人而异。
人们总是说，这个世界上唯有爱是不能用金钱买到的。那天的名犬选美会场，几条小小广告的恶搞，就将人类对爱亘古不变的定义完全颠覆。人狗亲亲热热的气氛，给这一切作出了不容置疑的新注解。包括到场的媒体在内，对活动的创意大加赞赏的人为数不少，没有谁介意爱的定义被扭曲和亵渎，同样没有谁觉得那样的歌声刺耳。好像大家都忘了，当爱可以用金钱购买，可以用价格标注的时候，它本身已经变得非常可疑了。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爱狗，其实是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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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02 13:07: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