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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号 大刘锛
05号 大刘锛
蒋子丹/文
大个子西施犬刘锛，有一身纯白的长毛，洗净梳通了一直拖到地面上。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只狗在绿色的草地上跑起来，会有一片厚厚的白云飘在晴空里的效果。
按狗谱的记载，西施犬是地道的中国犬种，大约于17世纪在北京培育成功，是中国皇室最喜爱的品种之一。因为鼻梁上有束向上长出的毛，看起来就像一朵菊花开在脸上，又名菊花狗。
飘逸的长毛是西施犬最值得骄傲的本钱，也使得打理它们特别花费时间。所以当刘锛被送到救助基地以后，饲养员不得不把它浑身的长毛剪短，狗太多了，没办法花更多的时间来为它梳理。
被剪短了毛的刘锛很久都不能适应新的环境，成天躲在饲养员的床底下，千呼万唤也难得出来。实在又渴又饿受不了，它才会乘没人的功夫溜出来，慌慌张张捡一点同伴们吃剩下的狗粮。只要听到一丁点人的声响，就会滋溜一声跑回它的庇护所。有时候慌不择路，来不及回到原处，便一头扎到某个旮旯里，将大大的屁股露在外边，将如羽毛般散开的尾巴紧紧夹住，不费点劲定是拽它不动的。
俗话说千人千面，其实狗也是千狗千面，说的是狗和人一样，各有各的习性。习性怎么来的，先天生后天养，两者的成分都有。如前所说，刘锛的祖上贵在帝王左右，想必当年也是有恃无恐之流，但到了刘锛这辈，早就落入百姓人家。我们已经知道，按北京市养犬规定的限额，给一只犬上证是要花大价钱的，大到刘锛所在的家庭无法承受。故尔刘锛是一只从小到大没享受过溜狗待遇的小可怜，要是在西方某国，它的主人很可能因此被邻居举报虐待动物。
作为一只狗，在差不多十年间，刘锛根本没下过楼，是不是惨了点。但是，恰恰是这种看似虐待的形式，为没有狗证的刘锛提供了最强有力的安全保障，让它一次次逃过了抄狗的风波。
从小到大，刘锛每天高高在上地蹲在22楼的晾台上往下看，缝隙里有可供它张望的一小块天空，偶尔从那儿飘过的云彩和在那儿闪烁的星星，是它对外部世界的全部了解。凭着狗的超强听觉，它听到了汽车喇叭声，大人孩子们的喧哗声，却看不到任何发出声音的活物。刘锛被养成了一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狗，胆子小得跟兔子差不多。跟它朝夕相处的，只有被它称为爷爷奶奶的两个老人。原来还有个被叫作霞姑姑的女孩子，是老两口爱若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自从考上了外地的大学，又被分配了外地的工作，就很少能有机会见到了。
这两个老人，都是最本分最老实，也是现今人们常说的，没有多大本事折腾的那一类。拿着微薄的退休金，每花一笔钱，哪怕是小小的一笔钱，也得用小本子记下来，要是发现东边菜场里的豆腐比西边菜场的厚上几层纸，宁愿多跑二十分钟路程也得买东边的。他们记帐的时候，常常互相责怪对方某样东西买得太贵了，用小算盘打一阵子之后，又要叹气说，还差得远呢。
爷爷常常用记帐用的小铅笔头，敲敲刘锛的头说，想不想让霞姑姑调回来呀？那就少吃荤多吃饭。要知道，你也是小姐的身丫头的命。
话虽这么说，奶奶给刘锛做的饭一直美味可口，没有一点要苛扣的意思。不仅如此，每回他们炖了骨头汤，还要捞出最好的部分，给刘锛来解馋呢。
对此刘锛心里很是惭愧，它知道爷爷奶奶喝上一顿骨头汤也不易，并不想夺他们的口中食。可是自己不争气的鼻子，一闻见肉汤味就会拼命扇乎，引得眼珠子紧随不舍，让爷爷奶奶不忍看它眼巴巴的样子。一块排骨扔过来，舌头就更管不住了，轻轻一卷，就连骨头带肉轱辘辘滚到肚子里去。真没办法。
其实刘锛多想让霞姑姑早点调回来呀。自从她离家之后，爷爷奶奶谈笑的时间少，愁闷的时间多，特别是当他们等女儿的电话落了空的时候，更是唉声叹气。这时候，往往是刘锛大显身手的好机会，它会又作揖又打滚，逗得两位老人转愁为喜。不过，要让爷爷奶奶真的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还得霞姑姑正式从外地调回来，就像刘锛小时候那样，一家四口人狗相守，过着平静而温馨的日子。
霞姑姑终于被调回来了，听说花了好大一笔接收费。不过调回来之后她也没住在家里，而是很快结了婚，跟她丈夫一块住，大约三两个星期回来看一次父母。刘锛觉得这个家里，日子跟霞姑姑没调回来之前差不多，只不过到了霞姑姑两口子要回家看看的周末，爷爷奶奶会更早些起床，一个去买菜，另一个打扫卫生，然后弄上一大桌子好吃的等他们回来，东西多得让霞姑姑吃了直犯呕。
奶奶平常是一个大惊小怪的人，就算是对刘锛这么一只狗，哪天吃得少点拉得多点，她都要牵牵挂挂，对霞姑姑的呕吐，她却一点都不操心，还说吐过这阵就好了，成天到晚乐呵呵的。可是，等霞姑姑的呕吐真的停住了，肚子开始长大，爷爷奶奶反而高兴不起来了，他们好像有了什么心事，常常把门关上，两个人在屋里头嘀嘀咕咕，有时刘锛还能隔着门听见奶奶在里边哭泣。刘锛很着急，不停地用爪子挠门，想进去安慰奶奶，它觉得自己有办法让奶奶的破泣为笑，以往要是老两口有什么小事闹别扭，只要它刘锛略施小计，马上就能让他们的情绪好转。
这一次情况很反常。刘锛不掺乎反而好一点儿，它越是卖力地想逗奶奶笑，奶奶的表情就越悲伤，整上午整下午把刘锛手抱在身上，用梳子一遍遍梳着它的长毛，饭也不想做，地也不去扫，连她自己的衣服也穿得皱巴巴的，一点也不精神了。爷爷的情绪同样很低落，话特别少，但跟奶奶正相反，他好像有意要疏远刘锛似的，不逗它玩也不跟它说东道西了。刘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它一个劲儿盯着奶奶，想从她的脸上找出答案，而奶奶的眼睛变得躲躲闪闪，仿佛它的目光会把她的眼珠子烫伤。刘锛毕竟是一只不会说人话的小狗，除了用舌头舔舔奶奶的脸，也没有别的办法安慰她，奶奶的脸总是湿乎乎的，总有泪水从上面源源不断淌下来。
全家人这么糟心地过了两三天之后，霞姑姑和丈夫一块回来了，手里头提着大包小裹的。刘锛赶紧跑过去，拚命摇着花朵一样的尾巴迎接他们，还在屋子里撒着欢转圈，以为霞姑姑她们的到来，可以改变这个家里不正常的沉闷气氛。可是正好相反，奶奶开了门，连招呼也没跟女儿女婿打，转身就进了卧室，趴到枕头上呜呜哭，爷爷跟进去劝了一会儿，也不见效，自己反倒红着眼圈出来了。刘锛折腾了半天，根本没人理它，更没人喝彩，它真不明白家里人一个个都怎么了。
下午，刘锛被爷爷用小毯子裹着，上了霞姑姑丈夫开不定期的汽车。他们没告诉刘锛这是要到哪儿去，刘锛猜测可能是去打疫苗吧，因为只有打疫苗它才可能到外边去看看。按以前的经验，刘锛每次出门都得悄悄的，躲在毯子里不能出声，爷爷奶奶警告过它，要记住你是一只无证狗，不能像有证的狗那样出头露脸。刘锛安心地趴在爷爷怀里，在毯子里蒙头蒙脑打起盹来。奶奶没有上车，但有爷爷在，刘锛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就这样，毫无戒心的刘锛，被送到了一个集中了很多只大狗小狗的院子里。那些狗都比刘锛胆儿壮，大声嚎小声叫，吵吵闹闹的。刘锛从小没见过几个生人，也没接触过几只生狗，早被吓得七魂去了五魄，躲在旯旮里不敢挪窝。
大刘锛刚到基地的时候，整整一个星期没吃饭，直饿到耳朵和尾巴都耷拉下来，体重减了一半，还在坚持不懈，好像要是不见到爷爷奶奶，它情愿饿死也不能妥协。张吕萍看着不行，让兽医给它吊了两天葡萄糖水，才算把它的小命保住。
爷爷曾经打过好几次电话来询问，听说了刘锛的情况，不禁暗然神伤，同时告诉张吕萍说，老伴也为送走了刘锛大病一场，现在正拖着虚弱的身子伺侯女儿的月子。等忙完了这阵子，他们再过来看刘锛。
张吕萍一听，赶快劝他打消这个念头。刘锛刚刚缓过劲来，他们过来看它，只可能再一次伤害它也伤害自己，还是把对刘锛的感情转移到外孙身上去吧。她害怕球球的的悲剧再次在刘锛身上重演。
差不多过了大半年，胆小孤辟的刘锛才开始走入狗的群体，只是它的长毛再也没有机会长到拖地的长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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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03 21:11:50
